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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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石无灵·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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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丝若有若无的甜腥,锈铁斑驳冷冽的气息充盈在鼻腔。

宁致远在这世上闻到的第一种味道,是父亲的血。

 

如堕火窟,昏昏沉沉,无边梦境。宁致远隐约也感到自己是生病了。

梦里面爹还是暴跳如雷,怒吼着要给他个教训,可打了他一下又很舍不得。还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跟佩珊抢自行车,推了佩珊一把,结果佩珊的鼻血怎么都止不住,最后他哭得比佩珊还厉害,死死地抱着她怎么也不肯撒手。梦到后来,还有娘亲,在宁致远的记忆中她实在是个相当温柔又美丽的人,宁致远很容易吃醋,如果娘亲抱抱其他小朋友,他就会生闷气。

但娘亲一边哄着他,一边还把他的零食分给其他的小孩儿。小时候的自己不服气,非要从那个胖墩儿手里把糖糕夺回来,胖墩儿比他高,揉揉他的头毛,“那你来抢啊。”他心里生气,安逸尘那个大蠢蛋,糖糕粉全都揉到他头上啦。

那是小时候的安逸尘,原来他小时候是那样的。

文宁两家的大哥都混得不得了,两家大人拉架,自己叫嚣着等爹来给自己出气,娘亲擦黏在他脸上的糖糕,宁佩珊偷偷给自己做鬼脸……

这都是梦。他知道。

梦里的人都离他而去了。

 

报刊茶谈,街头巷尾,宁昊天绑架花女,畏罪自杀的消息转瞬传遍了整个魔王岭。宁氏香坊被查封,商户纷纷要求退货,钱庄现金断流,连香会会长也被文家拿走。宁家香业五代相传,一夕之间摇摇欲坠。

那个人一个人撑着,只是偏偏不要他。

他不需要他,他恨他。

葱茏的药香弥漫,掌心的药油被反复摩擦,安逸尘微微拉开他的寝衣,细瘦的腰侧是大片大片的淤青,已经发热的手掌推上去,睡梦中的人也不安稳,小声的呜咽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疼。

安逸尘的手又轻了些,情不自禁凑近些,声音含糊不清,但大概晓得是在喊爹爹。

他又觉得嫉妒了。他就在他面前,他却不知道是他。但他又忽而想到,他继续这样就好啦,永远这么乖,那双眼再也看不了别人,那张嘴也吐露不出刀霜般的话。

 

梦是连环的。绵绵长长,总也做不完。来来去去,有些经历过,有些是虚幻。他梦到那个人抱着他,手勒在他伤口上,他喊痛,那个人蹙着眉,可又抱得更紧啦。慢慢的,他就不喊了。

然后他又回到了现实,他穿着白色的孝衣,跪在灵堂前。妹妹哭得昏天暗地,那个人随着进来,但什么也不敢说,嗫动着唇,脸色惨白,可怜得紧,磕磕巴巴翻来覆去的说:“不是我……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我……”

 

安秋声死的时候,他无悲无喜,他想他这一生也不会为这样的事伤怀。可看到那个穿着孝衣跪在那里的人时,胸口却阵阵抽痛。

他爱的人没有爹爹了。

那个飞扬跳脱,霸道任性的小少爷,被世上最疼他的人,抛下了。

可当那个人回过头来看他时,他就知道,没有用了。

那人皱了皱眉,走过来,一步步把他逼退出堂厅,“这里不是你该在的地方,我不想我爹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

“致远,你听我说……”

“安逸尘你着什么急呢?我们之间的血海深仇,一笔笔总会算清楚。”

“现在我只想你离我爹远一点。”

他慌乱得不得了,惠子之前拼命阻拦他说现在不是解释的好时机,可他太害怕了,害怕晚一步就是再不能挽回。更害怕,他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香谱!”慌乱中,他以为抓住了一丝灵光,“致远,你爹告诉我香谱藏在你娘的首饰匣子的夹层里,如果真的是我……”

“你听不懂人话么?”宁致远把手从他的桎梏中抽出来,像是甩掉什么脏东西似的,“滚出去。”

那是发自内心的厌恶,如同他曾经对阵那些街头混混,如同他对着警察局的走狗。

他厌恶那些低下的人触碰他。

 

宁致远简直要苦笑了。他那一生炼香成痴的父亲,还真的是魔王。魔王岭民风闭塞,父亲不可能放开手脚去追寻香的各种可能。他怪他么,说实话,他有时候觉得,宁家的顽固派血统在遗传上也是那么顽固,他跟佩珊完全就是父亲的翻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又怎么能不懂他。

失踪少女的家人,把宁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里面还有六户,是宁家根本拿不出人的。宁致远大可以百般解释,把证据一一摊开,放还花女,再拿钱砸一通,宁府的家丁就在旁边守着,原不必受这场皮肉之苦。

可他非要作小服低的道歉,跪在地上,任凭拳头如雨般砸下来。他要让宁家重新站起来,所以自己必须先跪下去。

阿三阿四边拦边哭喊着,他呵斥道“让他们打”,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样。混乱中,有棍棒招呼在他身上,不知谁的脚直往他手上踩去,痛得他眼前发黑。

 

枪响声震住混杂的人群,安逸尘大步闯进重围:“警察局办案,统统让开!”

他其实不该来。

他很多天没见过宁致远了。宁家的事儿接二连三,坊间传是因为人体炼香违背天理人伦,花神降罪。可其实哪里有神呢?不过是早已设计好的一连串阴谋。

梦中描摹了千百遍的容颜,只是一眼,就再移不开。他每天都在想,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现在怎么样了,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承受世事折辱。他从小没吃过大苦头,现在每一天每一天,他又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是不该来的,他不畏惧天道,却畏惧宁致远说的,自己的存在会让他父亲的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其实他是怕他不安宁。他甚至后悔自己那天去了灵堂。惠子明明也劝过他。正常人都知道那不是个好时机,他却觉得自己不能放任他一个人。那是怎样深刻的痛,自己却不能陪在他身边?

但后来证明自己不过是碍手碍脚的存在。

那个人承受着万般痛苦,而自己是这痛苦的根源之一

只要想清楚了这个关节,就明白了自己才是最不该出现在他身边的人。

这才是普通人对爱人真正的好,哪怕一点点学,也是再靠近一点这个人的方法吧?

只是他又想他想得受不了。

 

“致远!致远!”乐颜终于挣脱管家从府内跑出来,哭得满脸是泪,扶起宁致远。

宁致远嘴角都肿了,还冲乐颜安抚地笑,疼得龇牙咧嘴。没有投放一丝目光到安逸尘身上。

人群里有人喊:“安大夫,你是大好人,我们就信你。”

宁致远轻轻的笑了一下,强撑着挺直了身体,上前了几步,“你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会向你们证明,宁家绝没有伤害任何一个花女。待会儿从门里出来的女孩儿,都会带着十亩花田地契。我代表宁家,代表我爹,再次向各位表达最深刻的歉意和忏悔。”

人群中一阵骚动。

“但是还有六位花女,并非我宁家所为。”宁致远话锋一转,“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如今怎样,所以不能让父亲蒙受这个罪名。我今天肯站在这里,就绝不可能再有任何欺瞒。”

底下的人一片哗然,又有人在煽动,安逸尘拦在宁致远前面,“这件案子还在调查中,确实有证据显示,还有一个人在假扮魔王。”

这时花女们门后涌出来,一时间团圆的人都热泪盈眶,也为得了十亩花田感到欣喜。还有一些人则嚷嚷起来,蠢蠢欲动。

“这个浑水摸鱼的人,很可能也会趁现在把花女放回来。你们先回去,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安逸尘的身份和声望,让努力变得事半功倍。

人群渐渐散去,宁致远没看安逸尘,转身朝乐颜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往下倒去。乐颜冲过来扶他,整个人都被带着往下摔。安逸尘伸出一只手,撑着宁致远的后背,目光和乐颜对视。

乐颜一边害怕,一边仇视着他,“你放开致远。”

安逸尘也笑了,“致远总夸你可爱。我也觉得。”

乐颜一惊,感到一股蛮横的力量把她的手扯开,“可是这么可爱,是没有力量来保护他的。”恶毒的眼神盯着她,仿佛要啖她的肉饮她的血。乐颜心头一寒,往后退了两步,宁府的家丁跟着围了上来,如临大敌般对着安逸尘。

“我今天非要带走他。”安逸尘晃了晃另一只握着枪的手:“挡我者死。”

 

他可能是怎么也学不好了。

话说回来,那天他要是不去见他,也坚持不到现在。

一个人就撑不过去的,明明是他。

宁致远就是他解不了的瘾,闻一闻坚持一刻,看一看再坚持一刻。

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宁致远糊糊涂涂,迷迷沉沉烧了三天。安逸尘每天替他擦拭身体,上药。每日细细描摹这个人的身体肌理,一寸寸都被他摸遍了。

他心里有种恶意的想法:你不是不想我碰你么?你不是厌恶我恶心我么?

看他还是落在了他的手心。

宁致远清减了许多,或许是透支了心力才会睡这么久。这些天他是不是一次也没能睡得安稳?他会梦到他爹爹,也会梦到自己么?

哪怕梦里恨不得他死,也该是梦到他的吧?

安逸尘轻轻拉起宁致远的手腕,被踩过的腕骨处肿得犹如半颗鸡蛋大小,熨帖发热的掌心与肌肤贴合,宁致远抽着气,小小声喊:“痛…尘…逸尘…”

心跳都漏跳了拍,安逸尘懵得如同被打了一棍。

好像被摁在水底快死了的人,突然被渡了口气。他还是命悬一线,可多活那么一刻,又生出了许多无妄的想法。

他开心得自言自语的哄着这个睡着的人,替他呼呼伤口,动作又温柔了三分,柔情都快满溢出来了,这样的时光好得仿佛是偷来的。

直到那人把手收回去。

 

宁致远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安逸尘想伸手去扶,被他躲开了。

“哐啷啷”,宁致远抖了抖脚上的锁链,皱起眉头:“安探长这是什么意思?”

安逸尘还沉浸在刚刚的气氛里,一时说不出话。

“解开。”宁致远表情变得阴鸷,“我让你解开,听到没有?”

“解开了,好让你离开我么?”安逸尘好似真的不懂般,轻轻问道。

“不然我要跟你长长久久,百年好合么?”宁致远嗤笑了声,“安逸尘,你该不会真的喜欢我吧,这合适么?”

“哦,我反省我反省。遇到我这种猪一般的对手,你是不是觉得特没有成就感?”这样轻浮的神态语句最刺痛人心,“是我的问题,下次改正啊。”

安逸尘确实被刺痛了,争辩道,“你刚刚梦里,还叫着我的名字……”

虚假的笑容从宁致远的脸上消失了,“梦里的话岂能当真啊,梦里稀里糊涂,可我现在醒了。”

“我现在对你,除了恶心,什么感觉也没有。跟你再多呆一秒我都要吐了!”

刀子刺多了,好像也没有感觉了。他这么恨他,再多一分,少一分也没什分别。

安逸尘一只膝盖跪上床,欺身摁住宁致远,“跟我在一起是恶心,跟乐颜在一起你就开心了是么?”

宁致远的气力不如他,被死死制住,刚刚上完药的手腕在桎梏之下立刻又更肿了几分,宁致远咬着牙:“放开我!”

“放你?放你去跟别的女人厮混?休想。”安逸尘的用膝盖狠狠压住宁致远的腿弯,“我把你锁一辈子,你还离得开我?”

“安逸尘你他妈就是条疯狗。”

“可你马上就要被这条狗给上了。”

安逸尘的眼神是魔怔的,凑下去要亲宁致远。唇堪堪碰到,宁致远突然发了狠力,嘶吼着与安逸尘缠打在一起,最后一个翻身,用手肘压住安逸尘的咽喉。

安逸尘自下而上的盯着他,宁致远眼睛都红了,狠命的与他对视。宁致远大喘着气,最后居然笑了起来。

“安逸尘,你是不是不觉得我特贱啊?也是,你恨不得杀了我全家,我还颠儿颠儿躺平了给你操。我怎么这么贱啊。”

“是我错了!是我!”

“我现在只要想到当初的自己就觉得该死的应该是我!”

宁致远盯着安逸尘因为喘不过气来涨红的脸,慢慢的放下了手肘,退身与他拉开了距离。

“上药?呵。”宁致远转动了下肿得没法看的手腕,迎上安逸尘的目光,一低头,发狠咬上肿胀的皮肤,安逸尘心头一抖,看到皮直接连着肉被他被撕扯下来一块儿。

和着血碎的唇齿呸了一声:“你不是要上我么?来啊,你碰过的地方,我不要了,都给你,来啊!”

伤口血肉模糊,安逸尘嘴唇都白了,颤抖着手想去拉宁致远的受伤的手臂,宁致远躲开了。

“怎么,心疼啦?”宁致远直直的看着安逸尘,眼圈是红的,痛得牙齿打颤,腰身却撑得笔直,“不痛我怎么长得了记性?怎么提醒我,若不是我的愚蠢,我宁家何至于此?!”

“这些都是我自找的!我应得的!我心甘情愿!”

 

“我不是不怕痛,不过那些都是我自找的嘛。我要是真觉得自己做错了,我爹打我我都是不逃的。”

“是逸尘弟弟的话,多痛,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记忆中的小少爷的面容还是神采飞扬,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不,他早就知道,他们迟早会走到这一步。

他以为自己会后悔,结果先后悔的却是他。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

“我不会再碰你了。我离你远远的,好不好。”

 

宁致远后悔遇到他。后悔喜欢他。后悔跟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他的存在被抹煞了。

自己不论做什么,于宁致远而言,都是多余。

初冬的雪下下来,那个人从文府走出来,手里抱着妹妹的尸体。天地苍茫间,只剩下那个人踽踽独行,孑然一身的背影。

而他像过往的每一次一样,远远的在后面跟着。

他不需要他。

所以不是他陪着他,是他需要他陪着,才能走这一程。

 

大雪入冬,宁致远的病终于好了些,迷迷蒙蒙总算醒了过来,恍惚间,好像看到有个人,傻傻地一边揉着他的手腕,一边给他呼呼。情不自禁的,宁致远就冲着那人傻乐了一阵。

然后又忽然警觉的收回了手,乐颜刚好从门外端着药进来了,见他起了身连忙来扶。

宁致远摸了摸手上结痂的疤,笑了下。梦里的话岂能当真呢?

“乐颜。”

“嗯?”

“你想不想嫁给我?”

 

梦里稀里糊涂,可现在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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