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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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石无灵·拾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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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远对四周的指指点点熟视无睹,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大箱子招摇过市。

危机过后,人们才发现,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他们极力抵抗的日本人早已侵入了这个出产中国绝大部分香的故源地。被暗中兼并的数十家作坊,现在都成为了外人的资源。而本地的香业,小点儿的作坊纷纷倒闭,大一点儿也因为花材的紧缺而提价,一夕间,市场的霸主就换了外姓。

而现在,代表着他们往来打点的便是宁致远。

之前被查封的香坊迅速解禁,积压的大量货物被大批运往码头,似乎是有了新的销售渠道。这宗联姻,被明面上唾弃着,背地里骂着,可这到底还是宁氏香坊率先在这场花瘟中恢复了元气。

不论义愤,还是嫉妒,宁致远成为众矢之都那么理所当然。传闻他谄媚逢迎日本人把家传香谱双手奉上,传闻他已性情大变无恶不作,闹上门的乡民讨伐他不敬花神招来花瘟他竟对着赤手的百姓放枪,还推倒了八十岁的老太太。且不说八十岁的老太太精神如何好,传闻就是这么笃定。宁家摇摇欲坠时被说是花神降罪,而今挺过来了,众口铄金,凿凿确之,这样一个逆子竟也是花神降罪了。

有罪罚必也有眷顾,花瘟中文家毫发无伤,加上百年基业在,可说是日本香会现在唯一的抗衡了。文老爷刚接过四镇香会会长,竟又找回了失踪多年的嫡长子,可谓是喜事连连。最要紧的,这长子居然就是魔王岭赫赫有名德才兼备的安大夫兼救民于水火的大探长。

比宁致远这样的逆子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这可不就是福报业障的不同么。

 

安逸尘还没从前一个大夫那儿消停又听到敲门声,“要不算了吧。”回过头才发现是惠子。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惠子穿唐装,宽松的衣摆下腹部高高隆起,一瞬间,客套话都哑在了喉咙中。

惠子走过来,安逸尘回过神,手忙脚乱的扶她,小心翼翼的,倒杯水都溢出了杯外。

“不用了。”惠子按住他的手,让他也坐下来,打量他一番说,“你过得不好。”

其实是清减了些,还有失眠带来的红血丝及憔悴。

但重要的是回来的他没办法和家人自然相处,和乐融融的团圆与他的无所适从显得如此泾渭分明,连沉浸在喜悦中的家人都无法不为他感到担忧。才请了好几个大夫和擅长调香催眠的大师,希望能恢复他小时候的记忆。

但安逸尘的注意点却在惠子略微浮肿的手,还有怀孕后鼓胀的胸部上,特别,特别像一个母亲,充满了温柔的光辉。

“你怀孕了,催眠香难保不对……”安逸尘张了张嘴,没说出口。

“我现在是稳定期了,不会有什么影响。而且催眠香,香的作用只是很小一部分……”

“总之我不需要。”

“是不需要,还是不想?”惠子看着他,“你与他们既无法好好相处,又不愿意做任何努力,甚至想不想得起有关他们的回忆,对你而言根本就无所谓,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惠子又伸出手去握住他:“你为什么不离开文家,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呢?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自己?哪怕一次,哪怕一天,去过轻松的生活呢?”

安逸尘面上没有任何波动,道:“我不会离开文家的。我会一直在这儿,做文家的大少爷,以后继承文家。没什么想不想的,你不用揣测我。”

只要宁家在一天,文家就会在一天。

这是那人的所求。

惠子无言了。那些尝试失败的催眠,不是因为香,不是因为手法,而是因为受术者无法放下的心防。

“逸尘,你有没有想过,想起了小时候,或许,你终能,些微懂一点他了?”

 

尸体被发掘出来时已经严重腐烂了,只能通过衣服依稀辨识出花女的身份,花女的家人失声痛哭。

宁致远派去传讯的人很快就带着怒不可遏的文靖昌来了,还带着一路被推搡着来的文世轩。

“怎么样,文世轩。”宁致远掐着文世轩的下巴,“我说了要让你付出代价的。”

另外五个花女的父母已然快发狂,追问着女儿的下落。

文世轩竟然笑起来,“当然是死啦。难道我还会留她们活口么?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是一片愤怒与凄苦,文靖昌冲过来要给文世轩一巴掌,却被文世轩推开,指着鼻子骂道:“又要教训我了?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文家不该是我的么?我做得比他强百倍,他文世倾算个什么东西!”复又冲着那些悲愤的家属,“你们哭什么?这里是魔王岭,你们女儿的性命献给炼香才是最伟大的归宿!你们应该感谢我!”

乡民们扑上来,家丁们拦住一拨又上来一拨,文世轩被打得头破血流还在笑,笑到后来都有些瘆人。

他说:“你来啦。”

他说:“我就是这样的,你不管我,我还要杀更多的人。”

之前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了征兆,当一个人表现得太无情,很难有人会想探究你的内里是不是也这样。连文世轩的母亲也只是觉得儿子脾性越发阴晴不定而已。

没有人知道那些娇俏的,嗔怒的,撒娇的,欣喜的,哭泣的,恨着的,一声声……

“轩哥哥!”

“轩哥哥,轩哥哥~”

“轩哥哥。”

没日没夜在他的脑海里,折磨着他,也陪伴着他。

他很早就出现了幻觉,每当一偏头,女孩儿就站在他旁边,他做每一个决定,都看着她。

剩下的花女被囚处被文世轩的家仆供了出来,四个女孩儿毫发无损。之前死的那个也是突发疾病,怎么也没救回来,疯了的夏蝉就是被她的死吓得丢了魂儿。一死一疯,事情就这样朝着不可控方向一路急转直下,文世轩也再无法回头。

人人都道,文世轩被曝出了魔王身份,失去了名声,失去了心心念念的继承权才因此发了疯。

但宁致远知道,他早在那以前,就已经不正常了。

 

“这个结果你满意么?”

乐颜和小雅太郎在不同的场景里都问了宁致远同样的问题。

前者,宁致远挑挑眉:“还差一点儿。”

对后者则是世故地笑起来:“岳父大人,这才开始呢。”

“我的目标就是让我宁家在这个香市里,再无可抗衡者。让那些之前落尽下石,欺我辱我的小人付出代价,要他们永不能翻身!”

小雅太郎也同他一起大笑起来,连叹了三声好,举杯痛饮:

“有岳父在,贤婿还怕不能得偿所愿?”

 

香被点起来,轻薄的白雾飘散,安逸尘神情有一点不自在,“开始之前,我能……”犹豫了半晌,“算了。”

“你这是反退为进?”惠子无奈了,“说吧,催眠这样可实施不了。”

他就是反退为进。惠子和他总归是一类人,以揣测的心思去看他并没有错。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童年对人的影响,其实影响非常大。换句话说,如果他想起来了,他的心境,他的选择也许会有非常大的不同。那他就不再是现在这个安逸尘了。

也许,他就能像惠子懂他一样,稍微懂得一点同样从小被呵护着长大的,宁致远的所思所想。

所以他总归要在变成另一个人之前,做现在的他想做的事。

安逸尘慢慢地,在惠子面前跪下来,小心的抚上她的肚皮。缎面下皮肤的温热传到手心,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这是,宁致远的孩子。

他的血液传承在此,他生命的延续。

男人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般,俯耳贴在她肚皮上,是她从没见过的顺从与忠实。仿佛受到感应一般,胎儿竟然强烈的动了一下。安逸尘感觉到了,有些不可思议的与惠子对视了一眼,惠子一瞬间红了眼眶,他却露出了笑容。

那是真的开心,很久没有过的开心。

 

“现在文世轩身败名裂,算是给佩珊妹妹有个交代了。”

“嗯哼。”

“惠子姐姐也在师父灵位前认错了。”

“嗯哼。”

“就连安——逸——”乐颜故意把调子拖得长长的,“尘!现在也融入了他的家庭,享天伦之乐了,听说他之前还跟一大家子出来踏青,好得不得了呢 。”

宁致远一脸不屑,“我告诉你,你没有机会了,你反复提起别的男人也不会引起我丝毫的注意的。”

“哇,这么淡定?”乐颜起了哄,“你之前主动让惠子姐姐去给他催眠,现在人家过上阳光美满的幸福生活,那神经病再也不会跟发疯似的缠着你了,你心里就没点,小涟漪?”一边说,一边戳宁致远。

宁致远假笑了下,一戳回去乐颜立马尖笑着求了饶。

 

宁致远派出去报信的人还没走到一半,安逸尘就带着人马杀到了。

投放花瘟病毒的两个日本人被扭送到了小雅太郎面前对峙,铁板钉钉,连警察局局长都无法推脱。

小雅太郎阴毒地盯着宁致远,“不是要讲证据么,把证据拿出来啊。”

宁致远简直笑了,“你的人都被抓到了……”

“这事是我干的,是我一个人干的!”一个人突然发疯似的挣开束缚,大声叫道,后猛地夺过摆放在香会厅中刀架上摆放的唐刀,挥剑一斩,同伴脖子到胸膛血如同井喷般涌出来,而后自刎,整个过程发生几乎只在瞬间。

“证据,在哪儿呢?”小雅太郎看向宁致远。

宁致远皮笑肉不笑,“你等着吧。”

 

小雅太郎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技高一筹沾沾自喜,就等来了宁致远说的业报。那天夜里,愤怒的魔王岭乡民冲破了香会的门防。数以几百的人们拿着锄头农具用血与暴力替他们终身信奉的花神践行迟早要降下的天罚。

昔日不可一世的香会会长如今藏趴在床下勉力才可自持,外面是火光、辱骂与不绝于耳地惨叫声。

混乱声没有掩住推门而入的脚步,靠近的皮鞋声像是径直而来。小雅太郎紧紧压着呼吸,用力的攥紧手中的枪。

一声轻笑,“小雅太郎,样子难看了吧?”

宁致远蹲下来,黑洞洞的枪口半伸进来,笑容挂在脸上却让人通体生寒。

“你要是开枪,无非是……”小雅太郎形容狼狈,蜷曲着身体也用枪指着宁致远,“我们同归于尽。”

“可笑,我死我的。”宁致远浑不在意,用枪口侮辱性的戳着男人的头,“你这种垃圾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同归于尽。”

小雅太郎不敢有所动作,人都僵硬了。宁致远轻蔑的笑了,拉开保险栓的“喀喇”声响在男人咫尺之处,小雅太郎几乎不可控制的有些发抖。

“怎么,怕啦?”

他的子弹早就打光了,威胁不过是虚张声势。整个香会的子弹都打光了,无法预料到的人数之众,子弹和武士刀在疯狂的当地人立刻就溃不成军。

他们最失败的,就是从未对这片土地敬畏。

“不应该啊,你不应该害怕啊。”虚假的笑容褪成轻微的愤怒与厌恶。

“那你叫人来杀我的时候怎么不见怕,啊?”

“你叫医生给我妹妹下药的时候怎么不见怕?她那时候还在生孩子!!”

宁致远握着枪的手都气得发抖,“你让我爹,让我爹……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样对他!!”

无法出口的惨状,只要想到自己这世上最亲的人,受到如此的羞辱和折磨,连说出口都是把伤口再撕裂一次。

“你既然敢做,那你早就该准备好下地狱。你要是不相信报应你怕什么?!”宁致远越来越激动,“像你这种垃圾凭什么怕死?!凭什么!”

“是我错了,我向宁老爷和你妹妹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小雅太郎双手举起,枪掉在地上,在地上蠕动着,说不出的令人生厌。

“道歉……道歉,我爹就能活过来么?”

“我可以给你钱!给你钱!这里所有的花产都给你!”枪口在男人的额头上抖动着,死亡的恐惧逼迫着他,“再说你要是杀了我,跟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宁致远一口牙都快咬碎了。他活得光鲜亮丽又怎么样,他活得一无是处又怎么样?这些宁昊天都再也看不到了!!

“难道宁老爷想看到你这样么!”

“你闭嘴!!”宁致远状若疯狂,“我要你给我爹偿命!!!”

“砰!砰!砰!”

三声枪响。

宁致远用尽全身力气攥着枪,小雅太郎整个人都虚脱了,不停的打着摆子。

三个弹坑映在小雅太郎面前的地上,往前一点儿就能要了他的命。

一阵猛烈的力从背后抱住宁致远,把他握着枪的手臂也圈入怀中。

宁致远浑身颤抖着,满脸泪水:

“放开我……放开我让我杀了他……”

身后的人却抱的更紧,“够了,可以了。够了。”

“我爹……呜呜呜……”宁致远挣扎着,从喉咙里发出悲泣声。怎么能够了,他可以够了,那宁昊天呢?

为什么是这样的人渣夺去了他的生命?为什么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人都还活着可他却要死?为什么不能再多给哪怕一点点时间?他的儿子可以闻到气味了,可以懂事了,可以听他话,可以再也不惹他生气,只要他活过来……只要他活过来!

为什么是亏欠着他的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呢?除了一条命,还有什么能补偿给他?!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连一枪也不敢开?他还是这么懦弱?明明咬紧牙关撑到现在了,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他为什么还是这样?!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爹他一定看到了。”安逸尘紧紧抱着怀中刚到极致几乎快要折断的人儿。

这个人为自己无法像那些人一样心狠手辣而感到痛苦。

可他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不管怎样的假装,做出冷酷的假象,他还是他。

他恨自己是自己,却庆幸他是他。

 

“乐颜。”

“嗯?”

“你想不想嫁给我?”

“……”

“快拒绝。”

“嗯?”

“快拒绝我。”宁致远一脸认真,“那样就是你拒绝我,而不是我拒绝你。”

“难道你想守我一辈子么?”宁致远摇摇头,“我不值得的,乐颜。”

“就算你不嫁给我,你也会成为最好的调香师,我知道的,你不用附属于任何人。”

“你很美,很聪明,有天赋,胜我百倍。但你以后会更好,你会成为最好的调香师,会有好多男孩子爱慕你为你倾倒。但你都不屑一顾,因为你见多识广,胸怀四海。你会收徒弟,成为调香师中唯一开宗立派,名垂青史的女性。然后有一天,有一个男孩子,他跟谁都不一样,他尊重你,理解你,迁就你,包容你,他的才识与成就都不逊色于你,最重要的是,你们彼此相爱。组成最幸福美满的家庭,生很多很多孩子……”

“所以拒绝我。”

乐颜眼睛瞪得大大的,慢慢的眼圈就变红了,硕大的泪珠滚滚落下来,嘴巴一瘪:“我就不,我就喜欢你,就喜欢。你拒绝就拒绝,好了不起么。我乐颜稀罕占这点儿便宜么?”

“好啦好啦,我拒绝。”宁致远摊手。

“那么乐颜。”抽抽搭搭的笑闹之后宁致远神色突然凝重,“现在撇开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是我爹唯一的弟子,你愿不愿意,助我宁家一臂之力?你有没有这个志向,继承我爹的衣钵?”

泪花还没干,女孩儿懵了一下,半天,珍之重之的点了头。

宁致远松了口气,从枕席下拿出一件物事递过来。

“丝衣?!”乐颜惊呼,“守灵那晚不是被警察局长搜走了么?”

乐颜捂住口,眼睛转了一圈,“所以你那天那样对安逸尘,背过去就把丝衣收起来了?”

“所以你,其实是相信安逸尘的?”

“为什么不信?”宁致远一脸坦然,“我爹之所以这样,无非就是他觉得他的存在已经是宁家的障碍之类的。我宁家代代相传,对继承人的教育向来如此。如果是我,也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所以乐颜,破解它,学习它。把我爹没能做到的也做到。”

“我一定要为我爹报仇。”

“我一定会保住,我们宁家的这份家业。”

 

“已经可以了,真的。”

“没关系,没关系,如果爹真的不开心,我帮你杀了他……”

“好了,可以了。可以了。”轻声的安慰不绝于耳,伴随着仿佛把心都掏空的大声呜咽,火光与厮杀点燃了夜晚,所有的阴谋与仇恨都湮没于尘埃。

只有失去至亲的痛苦永远不会消失。

从那天以后,一直忍耐到现在,一次也没有哭泣过的人。

原来即使复了仇,即使成长为大人,父亲也不会再回来了。

最不能原谅的人,明明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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