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尘远#药石无灵（贰）

前文戳：壹

梦里鞭声破空，血肉溅在男人的布满伤痕的脸上，狰狞似恶鬼。

“在你娘和妹妹坟前你立过什么样的誓言！”

“你是为了什么才苟延残喘到今天！”

“不报仇你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

过往如炼狱。

安逸尘睁开眼。原以为再不能使他恐惧的，却全都烙刻在了身体里。

是仇恨让他的父亲变得丑恶，残忍，可他死了，也并不能终结这一切。他就算不记得娘和妹妹临死前的哀鸣，他的身体也替他记下了一记记入骨入肉的鞭响。

父亲死了，那丑恶的面容便留在了他的脸上。他并不是有资格活在这世上，而是为了要讨债收命才借世的恶鬼。

白昼春意无边，但并不属于他。

“啊啊啊！”小少爷瞪着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对着他，“逸尘弟弟，哥哥好痛啊！”

安大夫冷着眼，上药的手又重了些，他自然是不心痛的。仇人的儿子此刻就算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半分软化

这几日安大夫在家中挂了牌，算是开了个小的医馆。他留过洋，医术高明，每天求医的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人多了，自然就有人打歪主意。

安逸尘从外面买完东西回来，宁致远已经和那群收保护费的混混对上了。

“我不是要断你们财路，只是想和你们打个赌。赌输了，我马上掉头就走，你们爱收多少钱就收多少钱。另外，我还给你们一百个大洋。要是你们输了。就马上滚出这家医馆，并且保证，以后都不许再来滋事。”

“放心，我不会抵赖。我小霸王，难道连一百个大洋都出不起么？”宁大少爷下巴扬得更高，“我宁家有的是钱。”

宁少爷从头到尾都是居高临下的样子，连正眼都没瞧过那些混混。这才是真正的他。

那个撒着娇，蹭着闹着要顺毛的，并不是。

小霸王的赌，是亮出手臂，让人数他有多少条疤。明眼人都知道有诈，可偏偏抵挡不了一百块大洋的诱惑，真的巴巴的去数，白白被宁大少爷嬉笑一番

“数好啦？不改啦？”小少爷得逞的小表情简直不能再得意，回头便拿出他药箱里的手术刀，他现在对这儿比安大夫都还要驾轻就熟。

安逸尘几乎立刻就知道了他要干什么，快步拨开人群冲了进去，也抵不过小少爷的刀快。

血顺着小少爷莲藕一般白皙的小臂流下来，滴在地上。

心脏仿佛漏了两拍。安大夫想，洁癖症一发作真是拦不住啊。顺手抄起旁边的扫把便打上了最近的人脑袋。

指望这群人信守赌约是不可能了，两个人打完，医馆早已是一片狼藉。

褪去人前不可一世的样子，小霸王撅着嘴巴，委委屈的喊着痛，“逸尘弟弟，你跟别人上药怎么就能那么温柔呢？“

安大夫面无表情：“你的血把地板弄脏了。待会儿擦干净。”

小少爷倒吸一口冷气：“逸尘弟弟，现在哥哥不止手痛啦！心也好痛！好痛好痛好痛！”说着说着就要打滚。

安逸尘不胜其烦地按住他，瞪了他一眼，小少爷便安生了。

手上的动作放轻了，安大夫还帮他吹了吹，凑近了看，刀伤结的疤居然不止那一处。

“这些该不会，都是你以前玩这个把戏时留下的吧？”

“可这方法总是能赢啊。”

“赢有那么重要么？”

小霸王坐直了身子，没了装可怜的小表情，括起的猫弧又得意，又任性，“当然重要啦。男子汉大丈夫，不赢，难道要输么。我小霸王，是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

你看他不可一世，飞扬跳脱，一身霸道任性的模样，还真的是个小霸王。

男子汉大丈夫，不赢，难道要输么？

安逸尘想起第一次，喝到酒精中毒昏迷倒下的宁致远。既然开了赌，那就一定要赢。他们是棋逢对手，无需手软。

“再说，我若没赢了那场斗酒，又怎么会遇上你。”宁致远又凑上近前，盯着他的眼睛，“赢了的人，才有奖品。”

他眼里有星辰。

安逸尘没有动。只觉唇上一软。

小霸王等着安大夫的反应，结果安大夫只轻描淡写的看了看他。

沉默片刻，小霸王憋红了脸。

“那什么，我先回去了。“

安大夫点点头。

宁致远回去了。安逸尘还坐在刚刚那里，维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四肢受伤大出血要紧缚住近心端。

癫痫发作要迅速将手帕纱布等塞到患者嘴中，防止患者咬舌。

溺水后要清理落水者口鼻中的泥沙，进行口对口人工呼吸。

哦对，人的口腔里含有很多细菌，安大夫背到这里，决定起身去漱个口。

结果一起身踢倒了凳子，撞到了桌子，打翻了水盆。

已经够乱了。还要更乱。

屋外传来迟疑的一声：“逸尘君。”

安逸尘缓缓的转过身：

“你来了。“

暗夜里丛草索索，寒光烁烁。魔王岭上，各路人马，心怀鬼胎，全都蛰伏在这片乌色中。

小雅太郎一行人蒙上面，回头又问了一句：“逸尘君部署如此周到，真的不去见证下结果？“

“小雅先生您才是游戏的主宰者，我不过一介书生，还是不拖后腿得好。在这里，预祝小雅先生您马到成功，务必拿到香谱。“安逸尘拱手作了个揖，便转身离去。

所谓怀璧其罪。宁二小姐既然能将家中香谱倒背如流，倒是给安逸尘一个好理由。今夜这里哪有什么魔王，只有比鬼神还可怕的人。

落到那群人手中，宁二小姐必然是凶多吉少。文世轩自然不会对自己的心上人坐视不理。等火并完了，自己再带着警察局上山。谁是魔王不重要，重要地是谁在那儿。就算没有罪证，文世轩也得在牢里呆几天了。文家也等同和魔王岭的乡民结了梁子。

也可能文世轩就此死在山上。也可能他和宁小姐都平安无事。不过安逸尘并不在意，这只是个开始，一个好的计划总该有个响亮的开始。

至于小霸王……

“胆子大不等于脑子笨，这些花农非要搞什么祭山，一会儿选出来的姑娘和我非亲非故的，我干嘛要牺牲自己和这些花农作对呢？”小霸王一只手撑在安逸尘的肩膀上，只等着看这出“蝴蝶选妃”的闹剧。

安逸尘不置可否的笑了下，他和宁致远看来都不是什么书中主角，拯救全天下的圣母心与他两一点儿不沾边。既然大家都不是善类，下狠手也不必心存愧疚。

“不过，“宁致远扭过脸，端详着安大夫，本来他人就撑着安逸尘，现在简直是挂在他身上，每日每日的相处，宁大少简直越来越没羞，凑许近许近也好像特别自然，”逸尘弟弟你长得这么好看，那什么大法蝶不过也是乱停在倒霉鬼身上，万一它，错认佳人呢？“

安大夫已经很习惯他的调戏了，白眼都懒得翻给他：“你卖蠢是论斤的啊。“

“逸尘弟弟你放心，真是那样的话，就算和整个魔王岭作对，我也不会让他们伤你一根指头。谁让我是你哥哥呢。“小少爷的眼睛闪啊闪，与面无表情的安大夫对视也丝毫不泄气。

安逸尘移开目光，望向宁致远的身后，大法蝶受了香味的吸引，按照预定的计划落在了宁二小姐的肩头。宁致远的表情瞬间变得狠戾，像头小豹子一般冲过去护在宁佩珊的身前，人群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全拿着锄头农具，虎视眈眈，宁致远掏出袖中小刀，丝毫不畏惧：“我妹今天是怎么出来的，我就要怎么带她回去。谁要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跟他拼命。“

真帅。

安大夫挑眉，可惜，就算宁昊天来了，也无补于事。最后还是每日在镇上免费行医，救死扶伤，德高望重的安大夫劝住了局面。

硬拼硬当然不行。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大家晚上偷偷的来。

等到了夜深，把妹妹偷偷从山上带下来，然后送她出镇躲一躲，宁致远不知今夜的魔王岭各路人马都已聚齐，只与他约定在山神庙集合。

而安逸尘早已通知了警察局，宁大少爷吃的牢饭只会比文二少爷的还新鲜。

他暂时不想让他去混战的现场，但也只是暂时的。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说他是心软，那简直是矫情。

结果到了山神庙，只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宁二小姐。

“我哥让我到了山神庙就说自己肚子疼要方便，我以为他要带我跑，结果他竟然穿着新娘子的衣服来换我。他说要让欺负到宁家头上的那些家伙尝尝他的厉害。还说爹爹不方便在山上露面，让我在这儿等着你，你会带我去跟爹爹会和。“

安逸尘点点头，让宁二小姐把衣服换下来接跟自己走。

他心里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他自己要送死，怪不得自己。

“砰！“山上传来一声枪响。安逸尘只觉得脑子一嗡，转身就往山上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心如雷鼓。

日本人做事力求隐蔽，这枪定然是致远放的。

宁致远能拿到的枪就只有宁昊天那一把，总共就只有六发子弹。

“砰！“”砰！“

安逸尘简直想骂脏话，但是狂奔中的肺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心中默数枪响，总算在宁致远只剩一颗子弹的时候赶到了山顶。安逸尘夜视能力极好，在黑暗里梭巡打量着那些带着面具的黑衣人。

乱军之中，当取上将人头。

“砰！“宁致远放空了最后一发子弹。

黑衣人中的一个人摆摆手，”把他扔下去。“

就是他！安逸尘没有片刻迟疑，一枪打中了那人的腹部。然后拔腿就往宁致远那儿冲，就这样，也只堪堪抓住了宁致远的一只手，整个人被连带着往下掉了两米多，左手才抓了一棵歪脖树。

上面的人肯定是不死心的。便想往下丢石头。安逸尘的枪在抓宁致远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脱手在哪里去了。只是他向来谨慎，在腰间还有一把枪。

危急时刻才能激发人的无限潜能，两个人都展示了活了二十多年来臂力最惊人的一刻。宁致远掏出安大夫腰中的枪简直比掏自己的（我在说什么）还快，“砰！砰！“向上放了两枪。

“操。“安大夫终于骂出了声。

一见他们还有子弹，上面的攻势便犹豫了许多。头领又受了伤，僵持下去怕讨不到便宜，还让小雅太郎白白送了命。

安逸尘等了一会儿，就听到撤退的指令，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山崖上恢复了寂静。

危机过后，身体的极限难题就完全摆在了安逸尘的面前。他就算臂力再惊人，一只手要撑住两个加起来快300斤的大男人也实在太勉强。

安逸尘死死的抓住树干，牙都快被咬碎了。

安逸尘本来以为宁少爷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才一直一声不吭。

“那个，我刚刚不是想吃你豆腐来着。你不要生气。”

结果他一开口都让他想把他踹下去。

我，他，妈，都快重死了，你倒是很有劲啊。

太重了，安逸尘实在是腾不出力说话。

手简直都不像是自己的手，安逸尘感觉自己巴着树干的手好像有点潮。估计是血，安逸尘想抓得更牢些，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使力了没有。毕竟，他都不知道身上哪儿的力还没使出来。

“安逸尘，你放手吧。再这样你也会掉下去的。”

哦，对，只要放手就好了。

从来没有哪一刻，复仇变得像现在，成了一个轻松容易的选择。

安逸尘把手握得更紧。

“逸尘弟弟，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你叫我一声远哥哥，我就死而无憾了。”

哥哥你大爷！

安逸尘觉得自己真的撑不了多久了，除了累的还有气的。汗水大颗大颗的往下淌，衣服都被湿了个透。

“呀！逸尘弟弟，你别哭啊。哥哥我不死了不死了，你不要伤心啊。”

“滚！”再骂不出来，安逸尘怕自己想跟他同归于尽。

“嘿嘿”见上面的人终于肯回应自己，宁致远笑得星河灿烂，“安逸尘，你是不是喜欢我得不得了？宁愿和我一起死？“

“……“

“你说嘛你说嘛。你喜欢我不你喜欢我不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嘛。“

“不！“安逸尘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宁致远可能受了打击，沉默了好一会儿，安逸尘咬着牙，往下面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宁致远笑得眉不见眼的也望着他，“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够了。“

“安逸尘，我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安逸尘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咒啊？“

“安逸尘你好好拉着我啊，别松手啊。不然我就看不到你了。“

小少爷的絮絮叨叨，这一生也没能听过的那么多的告白，所有长情的话语，都飘散在这片夜风山谷。